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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魏甘露五年(公元260年),五月己丑日,魏国第四位皇帝,高贵乡公曹髦,率众讨伐权倾朝野的司马昭,随后被中护军(禁军统帅)贾充指使手下成济杀害,时年十九岁。
这件事情的影响是空前的,因为在数百年的帝制史里,此前虽然也有臣弑君的案例,但是从来没有被皇帝“御驾亲征”讨伐的臣子让人当街杀掉皇帝的先例。当众弑君,司马昭开了一个极坏的头。
然而曹魏朝廷上的衮衮诸公早就对司马氏这十几年的独断专行噤若寒蝉,敢于发声的大臣寥寥可数。而在这些人里,就有我们之前讲过的王祥,还有太常陈泰。
陈泰是陈群的儿子,算得上是曹魏的顶级权贵世家子弟,其本人也战功赫赫,堪称魏国军界元老。而当曹髦遇弑时,太常陈泰第一个赶到现场,伏尸痛哭。当司马昭闻讯赶来,与其相对而泣时,陈泰咬牙切齿地对司马昭说:“独有斩贾充,少可以谢天下耳!”
司马昭沉思片刻,终究没有同意。而陈泰在丢下一句“泰言惟有进於此,不知其次”后,继续痛哭,直至呕血而死。
上面的故事,被裴松之注引到了《三国志》中,然而裴氏对此说并不认可,因为彼时的陈泰官职并不是太常。除此以外,还有个裴松之没能明说的原因,那就是陈泰是司马家族的铁杆盟友甚至是部曲。当年高平陵之变,就是他奉命进入曹爽军营骗其投降的;此后司马师、司马昭的历次军事行动,都有陈泰的身影。
因此,尽管陈泰在曹髦死后不久也追随而去,却一点也没影响他的哀荣和他的家族。他被追封为司空,与其父陈群在世时的最高官职相同;其子陈准更进一步,做到了公爵(广陵郡公)、太尉,可谓官运亨通。
说到陈泰,就不能不说他的父亲陈群。相比于陈泰和陈准,知道陈群的人应该不少。此子是曹操的重要谋士,先后服侍过曹操、曹丕、曹叡三代,并且主持编纂过《魏律》。而他最重要的贡献,莫过于在曹丕刚继承魏王时他所提出的九品中正制。这个制度对中国历史的发展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因为它从制度上肯定了门阀士族垄断仕途的权力,从而使此后近四百年的中国官场都延续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特征。
但是,陈群的名声是通过三国文化的流行才逐渐在普罗大众中形成的。在古代文人士大夫心里,陈群虽然官做得大,其盛名却还是比不上他爷爷、他爹和他叔叔,这父子三人在历史上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陈氏三君。
陈群的祖父陈寔,颍川郡人,出身寒微。当时的颍川的地位相当之高,许多世家大族都在这里起家,然而在陈寔年轻的时候,他却还只是个地道的草根。因此,当别人都靠着父祖的恩荫直接进入仕途时,陈寔只能从最基层的县吏、亭长做起。
同样是基层公务员,有人趁着天下大乱的时候造了一波反,并且最终成为王侯将相;陈寔进入官场的时候,大汉江山还没有看出要崩塌的征兆,因此他也就没有什么造反成功的可能性。实际上,终其一生,他也就只做到过县长(汉时的县长指的都是小县的长官,大县称县令)。而他扬名天下乃至名垂后世的原因,自然就是他的“德行”和“操守”。
对于魏晋名士的所谓风度,我大多是瞧不上的;但是这并不代表在魏晋前的东汉名士都是那种只会嗑药谈玄吃老本的官二代废物。实际上,作为《世说新语》的重点人物,东汉名士的领袖之一,陈寔非常灵活,甚至堪称官场老油条。
譬如在《世说新语》的“德行”篇就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陈寔带着儿子陈纪、陈谌和孙子陈群去拜访颍川荀氏的荀淑,这样一个乡里乡亲的拜访居然惊动了天象,以至于太史向皇帝奏报称五百里外有真人聚会。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应该是真的,但是后半段未免就有点怪力乱神的色彩。
又比如《世说新语》的“政事”篇又记载道,陈寔在太丘长任上时,曾有属吏谎称其母生病向其请假,被陈寔发现后处死。县里的主簿(办公室主任)为其求情,陈寔说:“向领导撒谎是不忠,诅咒母亲生病是不孝,不忠不孝之徒,不杀为何?”最终还是处死了这个县吏。这种以“忠孝”标准作为司法指南的做法虽然被有些人欣赏,却终究沾了点“名士习气”。
确实,如果你只看《世说新语》里面陈寔的做派的话,会发现他和其他名士没什么两样。但如果参看正史《后汉书》里陈寔的传的话,你就会发现陈寔远没有这么潇洒,甚至还带着些时人不能理解的委曲求全。
前面说了,陈寔的出身不高,是地道的寒门子弟;而他的仕宦经历也确实没经历过什么火箭提拔,就是一步步干出来的。因此,陈寔在官场上很会处理和各级之间的关系。
早在陈寔还是颍川郡功曹(类似于地级市政府秘书)的时候,他就曾经非常漂亮的处理了一起请托事件:当时的权宦中常侍侯览想让太守高伦给自己的关系户安排个位子,但是此人的能力和声望确实又难以服众。于是陈寔主动找到高伦,表示这个锅自己背,对外就说这个人是自己主张启用的。此事一出,大家都骂陈寔只知道巴结宦官,没有士人的操守。直到高伦离任前大家为其践行,他才向众人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于是舆论立刻反转,陈寔之名也因此海内皆知。
此后陈寔逐渐声名远扬,并且被大将军窦武聘为掾属。当时最当红的宦官张让的父亲去世了,士人们因为张让是阉人而都拒绝出席葬礼,只有作为士人领袖的陈寔去了。陈寔的这一行为,又被当时人解读成了他奴颜婢膝向宦官,招来了不少非议;直到后来党锢之祸兴起,陈寔因为曾经撑过张让的场子而能向他说得上话,从而解救了很多无辜士人的时候,大家才明白陈寔当年的良苦用心。
应该说,陈寔的形象是比较立体的:他身上可能确实有些名士做派,但是更多时候还是能审时度势做出自己的选择的;他有气节(在第一次党锢之祸中主动入狱),但也不是只有气节(知道和宦官们维持好关系);在需要低头的时候,陈寔能低头,这一点就比后世那些所谓的名士要真实且现实得多。
当然,作为一个纯粹的寒微之士,陈寔的有些作为也许也是不得已:他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不低头也许就是全族遭难。而到他的下一代——陈纪、陈谌的时候,就没有他那么低调而立体了。
陈纪、陈谌兄弟,在《后汉书》里着墨很少,在《世说新语》里倒是出场颇多。这对兄弟俩在历史上留下的最著名的典故就是“难兄难弟”:陈寔对着自己的孙子陈群评价自己的这一对好大儿时含糊其辞的用了“元方(陈纪)难为兄,季方(陈谌)难为弟”,从而被后人不断引用并最终演变成了贬义词。
除此以外,陈氏兄弟在历史上并没能留下太多痕迹,不过官倒是做得不小:陈纪做到了九卿(太仆、大鸿胪),比之父亲的县级官员要高出不少。只是他的官运到底是因为自己能力卓然,还是因为父亲在士人圈子里的名望,那就不好说了。
因此,当范晔编修《后汉书》时,便用了“公惭卿,卿惭长”六个字(陈群为司空,是为三公;陈纪是九卿,而陈寔只是县长)。这短短几个字运用了春秋笔法,充分表现了颍川陈氏官越做越大、能力和品德却越来越下滑的事实。
当然,如果只看陈纪、陈群父子的话,还谈不上私德有亏;陈泰虽然是曹魏官员但却始终站在司马家一边,已经让人非议,但至少还能在死前做一场秀;真正让人感叹“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是陈泰的儿子陈准。
作为颍川陈氏的第五代掌门人,陈准在西晋做到了中书令这样的高官。但是此君却在《晋书》里连列传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在八王之乱中扮演了几乎丑角的形象:作为宰相,他公然袒护与赵王司马伦作战的淮南王司马允,甚至还从傻子皇帝司马衷那里骗出了督战的白虎幡,结果阴差阳错,司马允被司马伦诛杀,而司马伦又没搞清楚状况,把陈准当成了自己的佐命功臣。一年后篡位自立的司马伦被杀,此前就死掉的陈准就成了一个很难被定性的人物,一个彻彻底底的两面派。
陈准死后,颍川陈氏便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此后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在大分裂的三百年里,颍川陈氏都没能再出现一位名人。陈武帝陈霸先倒是自称是陈准的后人,但是无从考证真伪;而且就算陈朝是陈准的后人建立的,在陈霸先起家的年代也已经凋敝地称不上是世家大族了。
因此,在颍川陈氏身上,我们真正看到了封建世家的发展轨迹:这样一个出身寒微的家族,从陈寔开始,逐渐成长为北方顶级的门阀家族,却又随着时局变化而迅速走向衰亡,直到在历史上杳无音信。而这,可能也就是大部分家族的宿命。毕竟,像王、谢那样能绵延数百年而不消亡的大家族,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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