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竟然死于自制的春药,这真让人汗颜,恰似他自己在《祭柳子厚文》中说的那样:“不善为斫,血指汗颜。”但假如我们不从道德的角度来看待他的死亡,而是从一个诗人迷恋生活、献身艺术的角度看问题,也许他那非常的死亡也是不朽的,就和他的作品一样。
公元768年,五十七岁的唐朝高官吏部侍郎(中央组织部副部长),被誉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但他不是寿终正寝,而是死于非命。
事情是这样的,他的死是源于他的一个恶趣味——吃春药。
韩愈生性风流,家中妻妾成群还不过瘾,出门在外,最爱光顾的就是花街柳巷。长期的放荡生活,导致他刚到中年,便力不从心。为了延续自己的这个爱好,他便四方寻医问药,千方百计地维持自己感官的狂喜。
据北宋大臣陶谷在其《清异录》里记载:至晚年时,韩愈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难御女色。这时,一个神秘的老道人向他传授,说是有一个偏方可能是治他这种病的灵丹妙药。不过,使用这个偏方也有极大的风险。因为使用的结果只有两个:要么金枪不倒,要么命归黄泉。
深陷情欲困境的韩愈决定铤而走险,要以身家性命作抵押去换取昔日的雄风。于是,他开始了一场特别的自我疗治:用硫磺的粉末搅拌粥饭,喂养公鸡,千日之内不让公鸡交配,再杀掉,煲汤,或红烧,制成名叫“火灵库”的春药。然后,每天喝一锅,或吃一只红烧的“火灵库”。一开始,很是见效,在药膳的作用下,韩愈又青春焕发地回到风月场上去了。
但好景不长,还未等将满院的药鸡杀完,韩愈就因硫磺中毒而死。
这应该不是野史胡说,因为大诗人白居易还专门为此写了诗:“退之(韩愈)服硫磺,一病迄不愈。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在要活命,还是要风流之间作出如此铤而走险的选择,真是我们常人难以理喻的。对于韩愈如这种智慧过人的大师,我只能猜想,可能好色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而有可能他是想通过对于情色的体验,追寻人性的真谛,把握人生的诗意。因为这毕竟是一个作家、诗人做梦都感兴趣的求索。
打住,我们这些凡人就不要瞎猜了。人们不是常说,这世间,最不可考验的就是人性吗?
韩愈的一生到底有多风流倜?他的得意门生、晚唐著名诗人张籍悼念他时,曾有这样的诗句:“中秋十六夜,圆魄天差清。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哭退之诗》)一个学生在悼念老师的作品中专门描述他的风流韵事,足见这样的事情对被悼念的对象多么重要,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被悼念的对象对这样的事情是毫不避讳,甚至有些引以为傲的。
张籍描述的这件风流韵事,是韩愈家庭生活的真实场景。韩愈一生妻妾成群,尤其对两个年轻的侍妾宠爱有加,情深意长。那两个能歌善舞的青春侍妾,一个叫绛桃,一个叫柳枝。不论是宴请宾客,还是日常起居,韩愈总是把她俩带在身边,几乎天天让她们为自己诗酒助兴。为此,韩愈专门作《感春诗》炫耀说:“娇童为我歌,哀响跨筝笛。艳姬蹋筵舞,清目刺剑戟。”,唐穆宗时,藩镇将领王庭凑叛乱,时任兵部侍郎(国防部副部长)的韩愈奉命前去安抚。待走到寿阳(今山西)驿站,韩部长忘记了使命,欲罢不能地思念起家中的桃柳二妾来,竟然准备打道回府。后来在驻足不前,写下《夕次寿阳驿题吴郎中诗后》绝句:“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圆。”后,才精虫退脑,闷闷不乐地继续前往叛地公干。
然而,得意的韩愈也过于剃头挑子一头热了。他是如此地思念那两个侍妾,可那两个侍妾却巴不得他远远地离开家,好还给她们自由的生活,特别是那个岁数更小一些的柳枝。她已经不耐烦长期陪伴一个老头子,早就想追寻自己的幸福和爱情了。于是,趁这次韩愈较长时间不在家时,毅然跳墙逃走。可惜摔坏了脚,又被家丁追回。
韩愈出差回来知道这事后,又用诗歌表达了自己亦悲亦喜的心情:“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镇州初归》)意思是说,趁着我出差不在家,那个小贱人柳枝春心萌动,想抛弃我单飞了。幸而还有小绛桃珍惜旧情,留下花一样的青春等我回来。
据说,韩愈的这种潇洒风流一直为后来的文人艳羡。说是宋代的苏东坡在谈到韩愈这种一床妻妾的美妙生活时,也连连感慨道:“韩老前辈真是艳福不浅,令人眼热啊!”,啧啧,唐人真是光明磊落,不遮不掩,连这么隐秘的私生活都大大方方地拿出来诉诸笔端。也许在开放的唐人看来,情与欲本来就是人性深处最为真实的内容。去表现它,正是诗人必修的课题之一,也是驱动诗人创作的动力之一。
由此,假如我们不从道德的角度来看待韩愈的死亡,而是从一个诗人迷恋生活、献身艺术的角度看问题,也许他那非常的死亡也是不朽的,就和他的作品一样。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韩愈生于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虽然其家族世代为官,但他却是一个标准的苦孩子。三岁时,其父韩仲卿病亡,他由兄长韩会抚养,待他刚刚成人,其兄也去世。其后这个孤儿便一心希望通过刻苦学习博取乡邻的嘉许,并最终走上科举取仕之路。
但他的科考之路走得非常不顺。二十岁时,他第一次赴长安应试,失败。第二年又试,又失败。隔一年,再试,再失败,直到二十岁第四次时,才考上了进士。
同他的科考一样,因为嫉恶如仇的品德和勇敢耿直的性格,他的仕途也坎坷多艰,屡遭贬谪流放。
三十五岁任监察御史(中央巡查组巡查员)时,关中地区大旱,韩愈巡查时发现,灾民流离失所,四处乞讨,饿殍遍地。而当时任京兆尹(首都市长)的李实却封锁消息,谎报关中粮食丰收,百姓安居乐业。韩愈上书《论天旱人饥状》疏,反遭李实等人一波骚操作,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
四十二岁任员外郎(司法部副部长)时揭露藩镇养兵图反阴谋,被贬河南县令;
四十七岁任中书舍人(中央办公厅主任)时,被讨厌他的人举报私受荆南节度使裴均留他住宿厚遇,被降为太子右庶子(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但屡遭贬谪的韩愈不仅不收敛自己的锋芒,反而愈挫愈勇,在知天命之际的五十一岁时竟发展到与皇上交锋。
元和十四年正月,唐宪宗派使者前往凤翔迎接佛骨舍利,一时间首都长安掀起了信佛狂潮。但韩愈认为供奉佛骨实在荒唐,对全民信佛的后果极为担忧。思忖再三后,他不顾个人安危,毅然上《论佛骨表》,措辞激烈地劝谏皇上停止此类活动,不让民众被误导,甚至还大胆要求将佛骨烧毁。
但这次的进谏与以往的只惹叛臣污吏不同,这次他可是剑指圣上,可谓大胆狂妄到逆天。宪宗览奏后大怒。皇上的愤怒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整个朝野都会胆战心惊,当这样的愤怒以圣旨的方式表达时,韩愈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果然,大怒之后,宪宗判处韩愈死刑,立即腰斩。裴度、崔群等大臣闻讯后极力劝谏,但宪宗却怒火不消。事情闹得举国震惊叹惜,一些皇亲国戚也认为对韩愈加罪太重,为其说情,宪宗权衡后,便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
虽然在腰斩台前逃过了一劫,但还是导致了韩愈人生最大的滑铁卢。然而,已届知天命之年的韩愈,已经有足够的智慧化解这样的极限施压。长期被贬的经历也把他锤炼成了一只敦实的沙袋,具备了极强的抗击打能力。这时候的韩愈,虽然表面上依然狂妄自大,但内里早已储满了与现实妥协与周旋技巧。
在此后六年的短暂岁月里,他只关注生活与创作,完成了命中注定要成就的近千篇诗文作品。
看看韩愈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一夜间彻底改变了命运的事件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是不是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样,云淡风轻?
公元819年冬,五十一岁的韩愈在众声喧哗中踏上了流放岭南潮州之路。走在被贬的路上,他的心情忽然开朗了。一路向南,他的前方不仅越来越温暖,也越来越宽广了,一个诗意的情怀、一种出彩的人生也隐隐地到来了。
一天,韩愈在潮州的大街上遇见一个相貌十分凶恶的和尚。看着他那翻出口外的两个长牙,韩愈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恨不得将他那两颗长牙敲下来。待他刚刚回到州衙,门卫便给他拿来一个红包,说这是一个和尚送来的。韩愈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对长牙,和他遇见的那个和尚的一模一样。韩愈立马意识到自己遇见高僧了。不然,我只是想敲掉他的牙齿,他怎么就知道了呢?韩愈立即派人四处打听找来那个和尚。见面交谈后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潮州灵山寺大颠和尚,是个学识渊博的高僧。韩愈自愧以貌取人,真诚向大和尚赔礼道歉。两人从此成了好朋友。后来潮州人为纪念韩愈和大颠和尚的友谊,专门在城里修了座“叩齿庵”。
一次,韩愈在上班时接待了一群上访的百姓。他们反映,自古以来,劳作在潮州江河里的放排工,既要扛杉木,又要扎杉排,一会儿跳下江,一会儿爬上岸,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常常患上胃痛和风湿病。于是,那些排工们干脆赤身裸体,不穿衣服干活。这就让每天在江河边挑水、洗衣的妇女很尴尬、很不自在。后来官府强行让排工们穿着衣服干活,但排工们又觉得很不适应、很难受。
韩愈知情后,专程前往江河边实地考察放排工的劳作情形,觉得放排工成天穿着一身湿衣服忙上忙下,确实容易得病。回衙后,他便让人到江边通知放排工:今后扎排、放排时,可以不穿衣服,只在腰间扎块遮羞布就可以了。这块布后来成了潮州的排工和农民劳动时的标配,老百姓满意地称作“水布”。
韩愈刚到任潮州时,正逢当地大雨成灾,洪水泛滥,田园被淹成湖塘。他带领下官到城外巡察灾情,看到山洪从城北的笔架山坡汹涌而下。于是他骑着马,直奔城北,边观水势、看山形,边吩咐随从紧随他的马后,在走过的地方插上竹竿,作为堤线的标志,然后吩咐百姓,按着竿标筑堤。后来那道堤坝堵住了北山的洪水,彻底制服了水患。韩愈“过马牵山”的故事也被潮州的百姓传为了佳话。
韩愈被贬潮州做刺史时,城外有一条江,老百姓都叫它“恶水”,因为江中有很多鳄鱼常常祸害过江的人。一天,又有一个百姓遇害了。韩愈听闻后忧心忡忡:知道鳄鱼不除,后患无穷。于是他下令准备祭品,决定亲自去江边设坛祭鳄。韩愈摆好祭品后,对着江水大声喊道:“鳄鱼!鳄鱼!韩某来这里做官,为的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你们却在这里兴风作浪,现在限你们在三天之内,带同族类出海,时间可以宽限到五天,甚至七天。如果七天还不走,绝对严处。”从此,潮州再也没有发生过鳄鱼吃人的事情了。
韩愈离开潮州后,当地的百姓为了纪念他,将古城外的恶水改名“韩江”,把城北的笔架山改称“韩山”。一个只在当地待了八个月的外乡人竟然改变了一方山河的名字,可见潮州人对韩愈有多么爱戴!至今,在潮州,韩愈仍被神仙一样供着。
韩愈就是这样,在人生黑化、前路凶险时选择了与生活握手言和,不甘平庸,反抗无趣,主动地用命运的风雨把自己的人生锤炼得荡气回肠,并成功地让那些像苍蝇一样围着他嗡嗡乱叫的虚伪道德都见鬼去了。
在中国文学史上,韩愈是一座绕不开的丰碑。这个脚步快于时代的人,只身在前,牵引着时代开启了一代文学的新局面。连一向“目中无人”的苏东坡也称他“文起八代之衰”,盛赞他发起古文运动,重振文风的历史功绩。意思是说,是韩愈率先从盛兴于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等八个朝代的浮靡衰败中突围出来,重振了朴实无华、坚强有力的文风,成了唐朝散文的灵魂。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句,就是出自韩愈的散文名篇《师说》。
韩愈文章是这么写的,自己也是这样为师的。
一次,诗人贾岛骑驴在长安的大街上作张牙舞爪之状琢磨诗句,结果冲撞了一个大官的车驾。被警卫抓获的贾岛垂头丧气地解释说,昨晚自己去长安郊外拜访一个朋友,敲门声惊醒了树上的小鸟,却没有唤开朋友的家门,就写了一首诗留给了朋友:“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刚才正在推敲到底是用“推”好呢,还是“敲”好,以便发个微信把“推敲”的结果告诉朋友一下,没想到,一走神就撞到了您的座驾。
让贾岛意外的是,他撞到的是韩愈,是首都长安的新市长,更是一个胸怀大于官位的人。韩愈一听激动地跳下座驾,当场跟他一起“推敲”起来,并最终建议,“敲”比“推”好!“敲”比“推”干净利落、有声有色。不仅如此,激动的韩愈还把贾岛带回府邸,继续谈诗论道,并把他正式收为门徒,把他培养成韩孟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
韩愈还做过一个著名的梦。据他自己描述,他少年时代的某天夜晚,梦见了一个人和一卷道教咒符,自己被迫强行吞下一页,旁边还有一人在拍掌大笑。梦醒后,韩愈只觉胃中似乎被什么东西撑满了,而且依稀还能记得咒符上的一两行字,因为那字怪异得不像是凡间的人所写的。多年以后,他得缘见到诗人孟郊,总觉得似曾相识,细想之下恍然大悟,孟郊就是那个在梦中拍掌大笑的人。
于是,他便像个追星族一样,一生都在宣传和点赞孟郊贾岛这样的另类诗人,以一个文坛泰斗的身份为他们提供精神支持。
也正因为他那宽厚如大地的温情和毫无已私心的奉献,才使得这个集天才与色情狂于一身的韩愈,成了两个朝代五百多年文学山脉的巅峰。
站在唐宋两代峰巅上的文学韩愈,虽然主要成就在文,而不在诗。 但他的诗仍然独具风采,?有着其他诗人无法取代的美感。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这首诗你不陌生吧?淡雅朴素的色彩,像不像一幅正在萌动的早春水墨画?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春雪》
将春与雪揽入同一画面,用初春的清冷激活仲春的热烈,营造别开生面的诗意。
至此,我们似乎明白了,如此“劣迹斑斑”的韩愈为什么能蜕变为世代敬仰的文人典范?除了有他登峰造极的文学成就背书,除了他鄙夷世俗的傲骨,还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总是对天才网开一面,总愿意把他们的放荡善意地理解为风流。就像著名的美国电影《死亡诗社》展现的那样,只有诗歌、美、浪漫和爱,才是值得我们记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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